刘泓：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地区公投的民族学解读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世界民族研究室主任、研究员

来源：《中国民族报》

编辑国关国政外交学人微信公众号平台

近十年来，“独立公投”似乎成了热门话题。继塞尔维亚科索沃、乌克兰克里米亚、英国苏格兰、伊拉克库尔德人地区公投之后，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地区公投又走入了人们的视线。众所周知，作为西欧五大国之一的西班牙其奉行的民族地区自治制度多年来一直被国际社会视为多民族国家族际关系治理的样板。在西班牙版图内生活在同一民族地区的不同民族之间、不同的民族地区之间、民族地区与央政府之间,彼此关系的良性发展态势为世人称道。那么，加泰罗尼亚地区为什么要举行公投？这一事件又说明了什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其未来的走向又如何呢？从西班牙的民族关系和民族地区自治制度的角度，对上述问题进行民族学解读的著述还不多见。有鉴于此，本文尝试聚焦于民族学视域,从多个角度来认识和理解加泰罗尼亚地区公投。

1、富甲一方：加泰罗尼亚地区谋求独立之本？

西班牙位于欧洲西南部伊比利亚半岛。面积约50余万平方公里，人口约5000万。主体民族是卡斯蒂利亚人（即西班牙人），少数民族有加泰罗尼亚人、加里西亚人和巴斯克人。卡斯蒂利亚语（即西班牙语）是官方语言和全国通用语言。少数民族语言在民族地区亦为官方语言。超过90％的居民信奉天主教。

位于西班牙东北部的加泰罗尼亚是西班牙最富有的地区之一。面积占全国的6.3%，人口占全国的16%，GDP总量占全国的19%。第一官方语言为加泰罗尼亚语，西班牙语位居第二。近年来，西班牙经济整体上始终未能摆脱不景气的状况，但是，加泰罗尼亚地区的经济却保持了欣欣向荣的发展态势。德国大众、日本日产等1000多家外资企业在该区的直接投资达430亿美元，超过西班牙全国吸引外资总额的四分之一。西班牙全国出口产品的25%来自这一地区。

一直以来，加泰罗尼亚地区与中央政府的经济矛盾，往往被人们视为其谋求独立的根本原因。西班牙央政府希望它在支持央财政方面能够做出更大的动作，再由中央政府重新分配给经济落后地区以拉动发展。从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该区GDP的10%被用于补助西班牙国内相对贫穷的地区。但加泰罗尼亚试图摆脱这一财力付出。在2009年金融危机爆发后，这一矛盾更加凸显。

事实上，当我们真正走进加泰罗尼亚社会,就会对上述判断提出质疑。加泰罗尼亚地区经济的龙头工业和航运业，均依托于西班牙国内完善的基础设施；在原材料、技术、进出口贸易和劳动力等方面，对国内其他地区亦具有相当大的依赖性。比如，该区传统的纺织业原料棉花，主要来自马德里高原地区。技术人员也主要来自马德里等地。其进出口活动的开展，更与国内其他地区的贸易往来密不可分。西班牙作为欧洲主要的食品生产国，加泰罗尼亚各港口则是其产品主要的输出口岸。需要指出的是，该区的经济优势高度依赖出口。包括独立派在内的加泰罗尼亚人都懂得，宣布独立将意味着失去与欧盟成员国之间的自由贸易关系，西班牙本土的产品不再会从该区出海，而该区基本可独立操作的环地中海贸易难以维持其经济发展优势，整个地区经济甚至可能陷于危机四伏的局面。一些大企业会因为担心失去欧洲市场而撤离加泰罗尼亚地区。债务危机可能随之降临。对于债务已超过GDP总量三分之一的加泰罗尼亚地区而言，宣布独立，失去了西班牙央政府这一后盾支持，该区在未来债券市场上获得融资的可能性将十分有限，失业率亦会随之飙升。

事实也是按着这一走向发展的。尽管在举行公投的同时，当地官员专门组建了一个委员会，旨在保证该区企业不会因为该区脱离西班牙而感到紧张。但是在10月1日加泰罗尼亚地区举行公投之后,萨瓦德尔银行、西班牙储蓄银行、科洛尼尔地产公司、阿伯蒂斯基建公司便将总部从该区撤出。同时，菲斯奈特葡萄酒制造公司等诸家企业准备在该区脱离西班牙后,将总部地址变更。正如西班牙商会会长博内特所言，对于加泰罗尼亚地区而言，宣布独立将意味着离开欧盟，而离开欧盟将是一场灾难。

虽然，加泰罗尼亚地区的人均收入超出全国平均水平将近五分之一，当地人长久以来怀有“落后国家发达地区”的优越感。但他们大都清楚地认识到，宣布独立对其既有的经济生活意味着什么。因此，这次公投只有43%的加泰罗尼亚人参与投票，其中92%的人同意独立。可见，富甲一方并非是加泰罗尼亚寻求独立的根本原因。

2、文化差异：加泰罗尼亚地区谋求独立之据？

加泰罗尼亚人是比较典型的跨界民族，主要分布在于西班牙、法国、地中海的巴利阿群岛、安道尔和撒丁岛。总人口约700万人，其中约80%生活在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地区。

西班牙加泰罗尼亚人的传统认同意识主要基于三方面：生活在加泰罗尼亚地区，其父母是加泰罗尼亚人，讲加泰罗尼亚语。第三点最为重要,大多数加泰罗尼亚人会讲西班牙语，约80%的人在家庭里讲加泰罗尼亚语。中世纪时，现今的加泰罗尼亚地区曾是地中海地区的一个独立政治单位。1714年，被西班牙人征服，并入西班牙。

加泰罗尼亚人对自治的要求总体上是非暴力的。在弗朗哥（1936-1975年执政）时期，政府终止了他们在语言和文化上的独立地位，西班牙语成为当地的官方语言，一些人被驱逐和杀害，各种社会和文化活动均被禁止。自1975年弗朗哥统治结束后，加泰罗尼亚逐渐成为西班牙的一个半自治地区。同时，加泰罗尼亚语与西班牙语同时被列为官方语言。随着加泰罗尼亚地区经济的不断发展，西班牙人开始纷纷迁入该区,土著居民加泰罗尼亚人遂成为少数人群体。但是，与西班牙的巴斯克地区不同，加泰罗尼亚人的分离主义呼声相对较小。

事实上，在今天的加泰罗尼亚地区，加泰罗尼亚人与当地包括西班牙人在内的其他民族之间并未存在显著的文化差异。持有传统加泰罗尼亚族体认同的人约占当地加泰罗尼亚人总数的40%，其中还包括从拉美等地移居回当地的加泰罗尼亚人的后裔。总的说其传统的族裔认同意识在某种意义上已发生了变化。同西班牙其他地区的居民相似的是，所谓加泰罗尼亚人，通常是指生活在加泰罗尼亚的居民。换言之，其族体认同已经融入地区认同。加泰罗尼亚语在当地不仅被列为第一官方语言，而且这种语言本身与西班牙语有很多相似性，使用两种语言交流基本没有障碍。加泰罗尼亚人组织开展保护或促进当地传统文化的活动，经常可以得到政府和民间团体在经费、政策等方面的支持。在独立派组织的公投活动中,人们耳闻目睹的倡议和口号并不涉及族裔矛盾和冲突。可见,所谓文化差异也不是加泰罗尼亚地区谋求独立的依据。

3、自治或分离：加泰罗尼亚地区“独立运动”的真实考量？

加泰罗尼亚自治区的建立经历了数十年的发展过程，虽然一波三折，但是总体上看，地区主义而非分离主义始终被视为行动理念。西班牙全国划分为17个自治区，50个省，在摩洛哥境内另有两块飞地。其中，加泰罗尼亚是民族主义情绪相对较强的自治区之一，主要表现为作为西班牙国民对地区政治、经济和文化权利的诉求。从19世纪末期开始，地区主义意识和实践开始在西班牙活跃起来，加泰罗尼亚地区表现得尤为明显，在1932-1934年和1936年的一段时间里曾一度建立了自治政府。由于弗朗哥推行中央集权制度，加泰罗尼亚自治方案的制定和自治实践的发展被迫中断。1977年在西班牙出现的地区自治制度，成为推进加泰罗尼亚民主化进程的一个决定性因素。加泰罗尼亚人提出的“制定自治法规”的诉求，也被其他地区的政治精英们所接受。至2001年，加泰罗尼亚完成了自治法规的通过与自治共同体的启动过程。

总的说来，加泰罗尼亚人基本认同自治区政府所享有的政治权利和社会文化权利。区政府享有的政治权利，类似德国、奥地利等联邦制度下的各邦政府拥有的权利。这种权利受国家宪法保护，高于其他被认为是“非中央集权国家中的自治地区”的权利，意味着国家机构对自治区机构在政治管理上的权利让渡。有人认为，西班牙各自治区的政治权利可等同于“具有特殊性质的国家政治权利”。比如，自治区机构只对自己政府的主席负责，在其城市建设、教育、环境和卫生等方面拥有重要的立法和执法权利，自治区法规与联邦制度下的各邦宪法具有相似性。在社会文化方面所享有的权利层级与其政治权利类似，主要包括掌控媒体等权利，不仅拥有属于自己的公共广播和电视的网络，还享有在特殊领域内的特别权利，如语言、地区划分和民事法律权利等。

但是，加泰罗尼亚人对所享有的经济权利始终心存不满。自自治区建立以来,历届政府（无论是民族党还是社会党执政）都一直要求西班牙央政府修改财政分配制度，减轻该区经济负担。经济资源通常是非集权管理的一个重要因素,可以在各种行政预算中得以体现。自治区的可操纵资源,占公共资源的30%。西班牙主要有两种财政体系，一是特定的财政体系，主要在纳瓦拉自治区和巴斯克自治区执行；二是普通的财政体系,主要在包括加泰罗尼亚在内的15个自治区执行。前者赋予法定成员可支配大部分税收，将小部分税款上交，用以补充国家公共服务所需费用的权利。后者则规定，由国家设定和管理绝大部分税收额度，将部分税收转让给自治共同体用于其财政支出。近年来，随着欧洲经济危机程度的提升，中央政府的财政体系在加泰罗尼亚受到来自民族党、公社党等社会力量的严厉批评，他们呼吁政府将第一种税收形式推广开来。令人遗憾的是，中央政府在处理其诉求时未能排除简单粗暴的方式，因而激化了矛盾，助长了独立势力的发展。从2013年开始，加泰罗尼亚独立派开始推动独立运动进程。2014年，加泰罗尼亚就曾进行过公投，后被西班牙政府认定无效。接着,又组织了眼下的这场公投。

可见，加泰罗尼亚提出独立要求是为获得更多的经济利益。经济实力是其闹独立的基础，目的是为了摆脱对贫困地区的财力付出，而非建立独立国家。长期以来，加泰罗尼亚一直认为，在诸多财政政策上受到了中央政府的不公正待遇，闹独立已经成为了加泰罗尼亚地区的“家常便饭”。经济危机以来，加泰罗尼亚地区生产总值下降，失业率超过20%,通货膨胀率超过3％。在巴塞罗那街头，居民阳台和商业店面等基本都是挂加泰罗尼亚区旗，而不是西班牙国旗以此表明对中央政府的不满甚至挑衅。近来出现的“公投”，已经不是加泰罗尼亚地区第一次闹独立,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西班牙政府也似乎早有准备。包括法律裁定、使用军队、争取国际舆论支持等。

4、示范效应：加泰罗尼亚地区“公投”可能释放的影响？

加泰罗尼亚地区公投事件发生后，国内学界和社会的一些人开始紧张起来，认为其示范效应会影响到世界其他地区的分离势力，会威胁到国家安全。一时间，不安、忧虑等心态开始扩散。特别听到有人以“人权高于主权”为由，将西班牙国家定义为“独裁国家”的说辞，尤为不安，担心成为分离主义分子的攻击对象。同时，面对号称民主国度的西班牙“为何不让加泰罗尼亚独立”这类问题，不知如何回应。我们认为，从加泰罗尼亚地区举行“公投”的原因、合法性和民众基础等方面看,该案例的示范效应比较有限，甚至可以说不具有什么示范效应。

西班牙宪法法院之前就已明确表态，加泰罗尼亚公投没有法律效力。因此，即使公投得出了独立的结果，也会被视为无效。加泰罗尼亚地区独立的最大的障碍，就是这种公投在西班牙是违宪行为。西班牙宪法第135条明确规定，一旦自治区有严重违宪行为，中央政府有权中止其自治权，直接接管该地区。加泰罗尼亚地区也不太可能真的独立出去。加泰罗尼亚地区是央财政的重要来源，无论是从维护主权领土完整的要义讲，还是从维持政府正常运转的角度看，西班牙政府都不会放弃加泰罗尼亚地区。西班牙政府明确宣布，此次加泰罗尼亚地区的“自发公投”为违宪之举，不存在与独派分子谈判的可能性。10月21日，西班牙首相拉霍伊表示，中央政府将根据宪法第156条之规定，在未来数日内解除加泰罗尼亚地区的领导人职务，在当地召开新的选举。

西班牙其他地区的民众也不会支持加泰罗尼亚的分离活动。在大多数西班牙人看来，加泰罗尼亚今天的富裕，源自全国人民的共同努力，与该区以外其他地域的付出和支援密不可分。西班牙主要政党在此问题上表现出空前的一致性坚决站在中央政府一边，地区民族主义势力难以在央政府内部得到任何策应。西班牙经济部长金多斯曾断言，加泰罗尼亚地区独立运动“没有出路”。

另外，欧盟不允许、不希望加泰罗尼亚地区独立。根据欧盟章程规定,任何成员国的一个地区单方面宣布独立，不会得到承认，将处以立即驱逐出欧盟，无权继续使用欧元的惩治。对于欧盟来说，欧洲债务危机缠身，欧盟“三驾马车”在西班牙投入较多，如果加泰罗尼亚地区独立，西班牙和欧盟层面的发展计划就会被打乱，包括会阻碍西班牙在解决难民问题上的投入。欧盟委员会巴罗佐等欧盟多位领导人已经公开表示反对加泰罗尼亚地区独立。

联合国反对加泰罗尼亚地区独立的态度也是鲜明的。前秘书长潘基文曾说，“一个地方想要行使民族自决权时，需要联合国承认它是非自治领土。但加泰罗尼亚不属于这一范畴。”民族自决权是《联合国宪章》规定的一项重要原则。然而，联合国在1960年通过的《给予殖民地国家和人民独立宣言》又规定，“所有的人民都有自决权”，“任何旨在部分或全面secession一个国家的团结和破坏其领土完整的企图，都与《联合国宪章》的目的和原则相违背”。

在加泰罗尼亚地区“公投”之后，跟风发生一些案例总是难免的，但与所谓可能招致“公投的示范效应”还不能同日而语。近日，意大利最富裕的伦巴第和威尼托两州举行公投，要求高度自治。组织者明确表示，“我们不是加泰罗尼亚”， “我们仍然是意大利的一部分”。难以否认的是，深陷经济危机的西班牙，很难回避一场政治危机。这也从另一角度表明，分离主义势力不可小视。

维护国家统一，捍卫国家领土完整是主权国家义不容辞的职责。“一族一国”时代已经成为过去。Anti-secession是主权国家的共性。英国法律允许公投有其特殊的历史原因。苏格兰公投的情况只是个案，它不能代表所有的主权国家，不能反映当今世界体系的主流。防范、打击secession势力是主权国家长久坚持的原则。但是，同时应注意不要让“草木皆兵”的情绪滋生，要正确认识经济发展程度与民族问题的和缓程度之间的关系，即并非“经济发展了,民族冲突就会减缓，甚至可能被消除”。对于发生在国外的相关事件，从历史与现实出发，了解、认识和把握其产生、发展的态势很有必要。